最近在《上海书评》读到范旭仑先生的大作《文学研究所在跟钱锺书开玩笑》，指出《古代文学前沿与评论》2021年8月第六辑所载朱曦林《钱锺书先生书札辑考》一文，从拍卖网站辑得钱札二十通，却因不识钱先生手笔，以及疏于对相关文献的考察，而致伪作掺杂，贻笑大方。不想这样的“玩笑”，也“开”在了沈尹默身上。上海书画出版社新近出版的《沈尹默往来书札》，共收书札275通，含沈尹默书札233通，他人致沈尹默书札37通，附录5通。所收书札大多根据各种出版物整合而成，其中也有不少是从拍卖网站辑得。翻阅之下，不但整理水平较劣，错字破句甚多，更严重的问题则是亦有伪作掺杂其间。以下这五通书札，就都是作伪者从黄宾虹书信集中抄来，而整理者不察，误收沈尹默集中。
景彰先生大鑒：
日前奉誦手書，聆悉旅况一切，甚慰。懸繫兵災，損失書籍字畫，至爲可惜懷切，非人力可挽。委心任運，務以達觀，古今賢者，莫不皆然。當此狂風暴雨中，過去自有晴霽之望。前輩祖小汀先生，此間熟人中頗有知之者，未及奉訪。鄙人旅北亦是避衆之意，現今道路阻隔，不易南遷，終日杜門，惟披覽陳煤破紙以消遣，不訪朋友，來往無多。聞有友人携古書畫詩文集等南來，已覺碌碌爲勞矣。專此，敬頌近祺
沈尹默頓首
二十五日
（原件圖片，孔夫子舊書網）
按，伪作图片未见。此信抄自黄宾虹致朱砚英信札，见汪己文编《宾虹书简》（上海美术出版社1988年版）第17页。王中秀编注《黄宾虹谈艺书信集》（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版）系为1938年。
硯英都講鑒：日前奉誦手書，聆悉旅况一切，甚慰懸繫。兵災損失書籍字畫，至爲可惜，壞劫非人力可挽，委心任運．務以達觀，古今賢者莫不皆然。當此狂風暴雨中，過去自有晴霽之望。尊叔祖小汀先生，此間熟人中頗有知之者，未及奉訪。鄙人旅北亦是避亂之意，現今道路阻隔，不易南還．終日杜門，惟搜覓陳煤破紙以消遣。不訪朋友，來往無多，間有廠肆中人攜古書畫詩文集等而來，已覺碌碌爲勞矣。年來歐西文學之士，研求中國畫法者漸多，咸能於用筆用墨上加討論，因時有通函及造門求見者。東學西漸，將來世宙長治久安，或兆乎此。暇中接談及函復重洋者．亦不辭也．南中友人聞鄙人羈棲異地，多得音訊，以談畫者為夥。拙畫力擬追法元明而上。文沈以後，非枯梗即柔弱．於遒煉沈著中功力已遜明季．如鄒衣白、惲香山、李檀園、查梅壑．皆力追古人，不可輕視。師其意先寄觀，餘仍可續上。專復．此詢日好。賓虹謹啓。（1948，北平）
对比可知，伪信是抄自此信前半部分，所谓“改头换面”也。
文遠先生有道：
頃誦手書聆悉。諸君爲藝術宣揚中國，民族振興自此而起，必然可信，非但鄙人愁竊希也。學者習於時趨，如人在社會，只重衣衫，不重人之德。書畫皆求修禊明净之爲事，不求理論，不講筆墨，風□日下。甚至不讀書識字，只以丹青爲業，遂稱畫家。古之畫人無不讀書，心通六藝，畫與書須同科，在所爲修多不欣，以書名而畫之，學力超邁於後人者。本人拙筆得尺寸大小，即奉而爲懸念。此頌近祺
沈尹默頓首
十二日午後
（原件圖片，孔夫子舊書網）
按，伪作图片未见。此信由黄宾虹致朱砚英的两通信札钞撮而成，见《宾虹书简》第10-11页。
硯英女弟有道：頃誦手書，聆悉諸君爲藝術宣揚，中國民族振興，自此而起，必然可信，非但鄙人私心竊幸也。古來名畫可貴，全在筆墨．筆墨之法，無非如錐畫沙、屋漏痕、折釵股諸訣，詳論書法中，學者人人能知能言，惜乎用力細心體認者少．所謂皮相而已。學者習於時趨，如言社會者祇重衣衫不重人之例。書畫皆求修潔明净爲事，不根理論，不講筆墨，風斯日下。甚至不讀書識字，只以丹青爲業，亦稱畫家。（中略）賓虹謹啓。（1941，北平）
硯英女棣大鑒：得手書並近作，欣悉精進無量，至以爲忭。古之畫人無不讀書，心通六藝；畫與書法同科，在所必修，多不欲以畫名而畫之學力超邁於後人者，奚啻千百。（中略）至拙筆得有尺寸大小即奉，至交可不言潤爲安。賓虹謹具。（1943，北平）
这次作伪不是简单地“改头换面”了，还“移花接木”，合二为一，可谓“用心”！当然，这也都是作伪的老手法了。
爲敏仁兄雅鑒：
頃誦手書，知抵臺府爲慰。吾近日亦當束裝南下，擬將圖書先運滬上。所詢畫論諸點，惟以道者可領悟。古人論畫，謂造化入畫，奪造化，奪之最難。造化天地自然也，有形影，常人可見，取之較易。造化天地與神韻，此中内美，常人不可見。畫者能奪得其神韻，才是真畫徒。取形影如案頭置盆景，非造畫也。今作畫有不重内美者，雖一時取悦於人，終爲識者所棄。殊不知畫道之難，非有學力、天分不可，離像形神妙在規矩之外。此復台綏
沈尹默再拜
十二月八日
（原件，上海博古齋2015年春季大型藝術品拍賣會拍品）
按，此信抄自黄宾虹致王伯敏信札，见《宾虹书简》第60页。
伯敏仁兄雅鑒：頃讀手書，知抵臺府爲慰。吾近日亦當束裝南下，擬將圖書先運滬上。所詢畫論諸點，惟以有道者可領悟。古人論畫謂造化入畫，畫奪造化，奪字最難。造化，天地自然也。有形影常人可見，取之較易。造化天地，有神有韻，此中内美，常人不可見。畫者能奪得其神韻，才是真畫。徒取形影如案頭置盆景，非真畫也。今作畫有不重内美者，雖一時取悦於人，終爲識者所棄。殊不知畫道之難，非有學力天分不可，離像取神，妙在規矩之外。吾亦以作畫如下棋，需善於做活眼，活眼多，棋即取勝；所謂活眼，即畫中之虚也。董巨爲千古之師，即得虚實之妙。元季四家變實爲虚，然虚中未嘗無實，雲林求實於虚中，豈不妙哉。此復台綏。賓虹上。（1948，北平）
这段“古人论画谓造化入画，画夺造化，夺字最难”的经典论段，曾被王伯敏编入《黄宾虹画语录》中（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1年版，第2页），流传颇广。整理者不识，面对这种不堪卒读的破句，也能堂而皇之地录入，令人咋舌。
啟田先生大鑒：
近惠賜南社詩文集閲悉。採輯宏多，猥以下走，惡札羼刊其間，濫竽之懼，前函本非飾詞也。先生顧不見諒，且重下走之仉之，君子愛人以往果如是邪！舊以學問、道德、文章三者皆不可假，以名譽加古人，尋常應欣之正取，入刊集過多已足損品。况以瓦缶之鳴而雜笙□，其必不能動人清德明矣。鄙意文字貴於精美，以閲道德、學問爲歸，甯尠毋葳可也。即請著安
弟沈尹默頓首
二十九日午後
附呈□游詩二首，不吝斧正。
（原件圖片，雅昌藝術品拍賣網）
按，此信抄自黄宾虹致柳亚子信札，见《宾虹书简》第89页。实则早在1915年《南社丛刻》第十三集就已发表。
近惠賜南社詩文集，閲悉。采輯宏多，猥以下走惡札羼刊其間，濫竽之懼，前函本非飾詞。先生顧不見諒，且重下走之諐，君子愛人以德，果如是邪？竊以學問、道德、文章三者皆不可假以虚譽。故古人尋常酬應之作，取入刊集過多，已足損品，况以瓦缶之鳴而雜笙璈，其必不能動人清听明矣。鄙意文字貴於精美，以關道德、學問爲歸，甯尠毋薉可也。（下略）
亞子先生道安。質啓。
对比这件伪札照片，作伪者将“清听”误写为“清德”了。而整理者面对这通手札，“諐”误释为“仉之”，“德”误释为“往”，“窃”误释为“旧”，“虚”误释为“名”，“故”误释为“加”，“酬”误释为“欣”，“关”误释为“阅”……更有“笙璈”之“璈”，“纪游”之“纪”，竟释不出，实在匪夷所思。
維幹先生大鑒：
暑中匆匆抵滬，未及話别，想德業起居日臻康健，至慰。數月來，交通擁擠，由北而南，已費周折，即滬杭輾轉亦屬煩難。近雖故紙敝䉀均到，而髮乳遺失，整理就易，兼之新知故舊紛集湖上，辦應幾感不順，屬擬來滬諸多阻滯。秦曼老住址是否仍在原處，或已另遷，無由探悉。金石原拓本在整理中。謹此，祗候台綏
弟尹默頓首
九月廿三日
（原件圖片，雅昌藝術品拍賣網）
按，此信抄自黄宾虹致吴仲坰信札，见《宾虹书简》P103。
仲坰先生大鑒：暑中匆匆抵杭，未及話别，想德業起居日臻康健，至慰。數月來交通擁擠，由北而南已費周折，即滬杭轉折，亦屬煩難。近雖故紙敝簏均到，而散亂遺失，整理非易。兼之新知故舊紛集湖上，酬應幾感不暇；屢擬來滬，諸多阻滯。秦曼老住址是否仍在原處，或已另遷，無由探悉；因時馳念，音訊多疏。（中略）古印拓本在整理中，略有攷釋，當請糾繆。謹此祗候台綏。賓虹拜上。（1948，杭州）
这件与上一件为浙江浙商2012春季艺术品拍卖会中国书法专场的同一标的，名为“沈尹默 书信两通”，均钤有“尹默之印”章，笔法亦类，当是同一人伪造。抛开真假不谈，整理者据之释文，竟能释“转折”为“辗转”，“非易”为“就易”，“酬应”为“办应”，“屡擬”为“属擬”，就不读一读是否读得通吗？至于释“散乱”为“发乳”，不知黄宾老见之，会作何想？难以置信，这本《沈尹默往来书札》的整理者郦千明先生，著有《沈尹默传》，编有《沈尹默年谱》，堪称沈尹默研究专家，却栽在了自己最熟悉的领域。我们除了为他感到惋惜以外，也实在应该引以为鉴。近年名人手迹类拍卖极其繁荣，拍卖网站、图录已经成为很多学者辑佚的来源。但拍卖市场鱼龙混杂，有真有假，有人知假贩假，也有人刻意造假。在利用这些资料的时候，必须慎之又慎，小心辨伪。不但要看字迹，看内容，还要看来源，并且结合相关史实以及其他文献进行综合考察，确保万无一失。如本文所列的五通信札，上款人都不知是谁，这就不得不令人起疑。而对于整理一部书信集来说，确定文献真伪，只是第一步。不可或缺的还有扎实的书法功底和书信写作常识。否则即便货真价实的东西摆在面前，也难以整理得好。综观近年所出的书信类书籍，因为不认识行书、草书，不熟悉书信行款等，着实也闹了不少笑话。山东大学杜泽逊教授在《文献学概要》中曾说，文献整理应当要有“精品意识”，“为后人留下可靠的历史资料，这是每个文化人应尽的职责”。的确，对于整理前人的文献，必须要存有敬畏之心。假如自己各方面的能力有所欠缺，应该好好补课，而不是草率行事。这是对自己负责，也是对读者负责，更是对历史负责。程千帆友朋诗札手迹选：钱锺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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